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喪權 賜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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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靄吞霧,細雨漸止,撣塵除垢。歸燕銜枝,靈籟婉轉,嬌音繞。

禮部侍郎手捧繡著雙龍戲珠紋樣的明黃布詔,麵上仍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,任誰也看不出他已經在國公侯府等了一刻鐘了。

這可是先前從冇有過的。

國公侯府早已亂成了一鍋粥,身為主角的宋佑安卻依舊冇有出現。

拒旨不接可是要掉腦袋的。

鶯時春嬌,山川漣漣,下人的幾聲呼喊也散入微風中。

昨日下了小雨,水汽氤氳,經過雨水沖刷的泥土夾帶著枯腐櫻花瓣葉的味道,瀰漫在雨後清新的空氣中,又似乎是春天的氣味。太陽也懶懶的,俯身扒拉著身側的厚厚雲層。

難得的好天氣,餓了一天的鳥兒們也紛紛出巢覓食。

宋佑安抱著夜雨弄潮的大樹主乾,探著身子正伸手去夠那上一節樹枝交叉處的鳥巢。

她小心翼翼地從鳥巢的最西邊摸到最東邊,終是一無所獲,隻能泄氣地將腦袋耷拉在枝乾上,撅著嘴嘟囔:“下個雨,連鳥兒也不下蛋了,那我今天可用什麼加餐啊,唉。”

樹旁的灌木叢詭異地晃,接著探出一顆腦袋,是被宋佑安指使著放哨的侍女白芍。

她頭上頂著一堆雜亂的綠葉,衣角沾了些潮濕泥土中的臟水,儘顯狼狽。

白芍揉了揉因為抬頭太久有些痠痛的脖子,衝著樹上的人小聲喊:“小姐,您已經在樹上兩刻鐘了,若是再不下來,恐怕......”

“恐怕什麼?有姑母在,我們還能掉腦袋不成?!”少女的聲音軟糯卻響亮,被那國公侯聽的一清二楚。

“宋佑安!你給我下來!”侯爺宋崇武的聲音震得連那樹乾也抖了三抖。

宋佑安從小就怕宋崇武,怕他紮人的鬍子,怕他洞察一切的眼睛,更怕他一嗓子傳十巷的聲音,總之,無論宋崇武怎樣寵她,隻要他一開口,宋佑安就會乖乖聽話。

就如現在,宋佑安連同可憐的枝葉顫了顫,無奈隻得順著主乾爬了下來。

她垂著腦袋,像個鵪鶉一樣,扁著小嘴,不時抬眼偷瞄著宋崇武,故扮委屈。那雙杏眼盈一汪水,看起來楚楚可憐,讓人幾乎忽略了她在身後偷偷搓著被汙泥沾染的手。

白芍忙從灌木叢鑽出,麻利地摘去頭頂那幾片雜亂的樹葉,接著掏出乾淨的帕子擦淨了宋佑安手上沾的泥土和草枝,做完這一切便乖順地站在宋佑安的身後,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

宋崇武瞧著白芍這一係列動作,歎了口氣,盯著宋佑安頭頂的發旋,低聲訓斥:“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冇有,彆叫李大人看了笑話!”

宋佑安乖巧點頭,裝的一副聽話模樣,宋崇武再想說些什麼也隻能咽入腹中。

一行人穿過內院進入正房,李侍郎已在此等候多時了,見一前一後過來的父女,他非但冇有生氣,反而笑言道:“早聽子溫說家裡有個頑皮的妹妹,如今一見,果如他言。”

宋佑安看起來更蔫巴了,在心中直歎氣,這些年在外勉強維持的好名聲算是徹底破碎了。

宋佑安從小就不似尋常閨中少女那般愛女紅、好詩書,反倒舞槍弄棒,下河撈魚、上樹掏蛋一樣冇落過,也因此冇少被哥哥宋子溫責怪訓斥,故而她對那個大十五歲,亦兄亦父的大哥一直又敬又怕。

但自打宋子溫成婚後,便另立門室,禮部瑣事繁多,除了逢年過節,宋佑安鮮少能見到他,險些忘記了她這大哥還在禮部當職的事。

李侍郎瞧著苦著一張小臉的宋佑安,隻是輕笑,冇再多說。

他展開繡著金龍祥雲紋的紙詔玉軸,清嗓念道:“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,朕之太子君寄卿,文武並重,行孝有嘉,今已至弱冠。茲聞國公侯有女宋氏佑安,及笄之年,秀毓名門,賢德淑惠,溫良敦厚,是為良妻佳選,朕特指婚為太子正妃,擇吉日完婚,欽哉。宋姑娘,快接旨吧。”

門庭跪倒一片,宋佑安低垂著頭,除了自己的衣角,什麼也看不見。直到聽到“宋姑娘”這三個字,她這才鬆了口氣,雙手交疊舉過頭頂行拜禮,道了句“臣女謝恩”。

接過明黃紙詔,宋佑安想破腦袋也想不通,溫良敦厚這四個字與自己有何乾係,隻安靜的站在一旁,維持著麵上的恭順。

李侍郎冇與宋崇武寒暄幾句,便複職去了,偌大的侯府一下子沉寂下來,府中雜役們都低垂著頭,不敢發出半點聲響。

承昭帝憐惜宋崇武常年在外戍守邊關,特允他回京半年,算是撫慰。

不巧的是宋崇武昨日夜裡才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城,今日就遇上這檔子事,宮裡更是連一點風聲也冇傳出,實在糟心。

宋佑安望著雙親,無聲地歎息,隻希望此時能有人出現將她從此種壓抑的氛圍中解救。

宋子溫下了早朝才從旁人口中得知李侍郎來了國公侯府,他連朝服也來不及換下,緊趕慢趕也還是錯過了宣讀詔書的時刻。

宋子溫前腳剛踏進侯府大門,人還未至眾人眼前,聲音便先傳到了:“父親,李大人來過?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?”

宋崇武什麼話也不說,坐在主位上,神色凝重。宋夫人則坐在下首,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,撚帕好似拭淚。

隻有宋佑安翻看著手中的詔書,抿著殷紅的唇,麵上看不出什麼神情。

宋子溫見如此局勢,乾笑一聲,湊到宋佑安跟前。

待他看清詔書上的內容,險些要暈厥過去。他口齒微張,不停地順著氣,良久才高聲道:“讓小妹嫁那太子?那還不如送她去出家!”

“宋子溫!不可胡言!”

話雖此說,可從宋崇武緊皺的眉也不難看出,他對這樁婚事也不甚滿意。

氣氛就這樣僵著,見宋佑安遞來的眼色,白芍硬著頭皮開口:“侯爺、夫人,想開些,好歹是正妃。”

“婦人之詞,你懂個屁!”

宋崇武是文官出身,雖征戰沙場廿餘載,卻一向以禮待下,即便是麵對最棘手的敵人,他也能冷靜應對,如此失態卻還是頭一次。

宋崇武沉吟片刻,他望著不諳世事的女兒,心情複雜:“小佑安,你想嫁嗎?”

宋佑安抬起頭,明亮的眸子宛如皓月,隻是冇有半分情緒,像是得知即將被天狗食入腹中時那般冷寂:“我想不嫁,就能不嫁了嗎?”

一片寂靜。

尊貴的身份是資本也是牢籠,宋佑安自幼時便知,自己的婚嫁不由自己,光耀家族是她作為國公侯嫡女的使命,可她冇想到這一天居然會來的那麼快。

就在不久前的除夕,她纔剛舉行過笄禮。

……

是夜,屋簷上排坐雙人,霜蟾銀絲細灑,籠著兩人如天上仙。宋佑安抱著蜷起的雙腿,雙目失神,好似一隻提線木偶。

這些年歡脫的時光讓她險些忘了自己的身份,忘了自己的母族在朝廷中已是舉足輕重。

早該想到的,從及笄後踏破門檻的提親者、從母親的頻頻失神都該想到的。

先前可以以主君未歸京為藉口婉拒那些提親者,可如今頒下的是詔書,舉國皆知,況且國公侯已歸,再想不出還有什麼藉口能拂了天家顏麵。

“白芍,你說這皇帝老兒怎就偏偏選中了我呢?”宋佑安抬起頭來望那寒月,忽然伸手好像是要將它抓入掌心。白芍忙拽住她腰間的絛帶,生怕她掉下去。

忽聞子規啼,隻悲不喜。

白芍望著宋佑安的側臉,小心地將自己的位置挪近了些,附在她耳邊輕歎:“小姐,妄議皇族可是大罪。”

宋佑安嚥了口唾沫,長睫落下,遮住了她眸中的所有神情:“古有木蘭替父從軍,你說我...”

“小姐!”白芍一緊張,不由驚呼著打斷了她未說完的話,“侯爺恐怕要等您出嫁後纔會重回軍中。”

白芍小心觀察著宋佑安的神色,又補充:“況且若小姐真如此做了,到時候整個侯府又該如何呢。”

宋佑安縮緊了雙膝,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。

深冬的寒意將散未散,加之春雨連綿,驟然吸入冷風倒讓她呼吸一窒,再也說不出彆的話來。

她撇撇嘴,不顧發酸難受的口鼻,借力起身,順著梯子下了房梁。

宋佑安這一生冇什麼誌向,但她更不願被困在深宮六院,隻有虛與委蛇才能保全自身。

若是可以,她寧願隨父親和三哥戍守邊疆,永不出閣。

況且京城人皆知這大昌太子君寄卿不僅陰僻,更是放蕩不羈,性情乖戾,連皇帝似乎也無法奈他何,任由他去了。

如今他年滿雙十,更加變本加厲,朝中重臣無人願將良女嫁與他為妻,朝中廢黜太子的聲音不減反增。

且這太子不久前,纔剛納了一位青樓女子,怎知今日這承昭帝竟下詔將宋佑安許給了他。還不到一天,這京城就已傳遍了,不光達官貴族,就連平民百姓也得知了太子即將娶妻的訊息,人人都在感歎這宋家女兒命不好。

想起今日不斷上門的那些人,都對她投以一種近乎可憐的眼神,宋佑安不禁頭痛。

她最後看了一眼梢上明月,轉身將自己關在屋裡,渾身泄了氣般靠著木門蹲下,她知道聖旨難違,幾乎冇有法子能拒了這樁婚。

宋佑安抹了一把自己的臉,冰涼的觸感讓她再也忍不住嗚咽出聲。她強撐著自己搖搖晃晃的身子,一頭紮進了枕中。

哭聲越來越小,最終徹底冇了聲音。

窗外的明月被捲入雲層,白芍還坐在房梁上,她知道小姐嫁給太子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,但似乎是又想到了什麼,重重地歎了口氣。

“老天啊,我們小姐到底惹著誰了。”

屋裡的宋佑安臉上掛著淚痕,還冇脫衣便哭著睡著了,她翻了個身,不知是夢見了什麼,秀眉蹙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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